“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兰”是什么？

佩兰，古称兰草。视觉中国 图

□俞香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教授）

初中时读金庸武侠小说，其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中第一位出现的年轻女性名为李沅芷，“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字，是纪念生地之意”，不由赞叹金庸取名之美，但不甚了了。

大学时读古代文学，才知道这是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更加赞叹。

屈原开创了“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芷”“兰”尤其是“兰”是楚辞中常见的“香草”意象，又如《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九章•礼魂》“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1987年版《书剑恩仇录》李沅芷剧照。

兰花是中国传统名花，梅兰菊竹“四君子”之一，当时不求甚解，想当然认为《楚辞》中的“兰”就是兰花。后来读多了，渐生疑惑，《楚辞》及汉魏六朝唐代作品的“兰”，其习性、情状与我们熟悉的兰花迥然有别。

“沅有芷兮澧有兰”，显然“兰”是生长于水边的。《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也是芬芳悱恻的一首作品，明显受到屈原影响。“芙蓉”就是荷花，是生长在水中的；“兰”是生长在沼泽中的。再如张衡《东京赋》：“芙蓉覆水，秋兰被涯”，“兰”覆盖着水岸，也是生长于水边。

我们知道，野生的兰花是大多生长于山林之中。《唐诗三百首》的开篇是张九龄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也是有点让人纳闷，他提到的是“兰”的“叶”，而兰花是以花扬名的。陈子昂《感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和张九龄有异曲同工之处；“若”是“杜若”，也是《楚辞》里的香草，“芊蔚”“青青”都是形容叶子的颜色。

“古典名著普及文库”《楚辞》（岳麓书社版）

兰花的观赏价值很高，可是古代的“兰”则是以实用价值见长的。“纫秋兰以为佩”，是以“兰”作为佩饰，“兰”还可以泡洗澡水，有点类似于艾草，名为“兰汤”。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是历史上有名的“祸水”，赵飞燕身材纤细，赵合德则皮肤白皙。《赵飞燕别传》记载，赵合德洗澡的时候，汉成帝偷窥，“兰汤滟滟。昭仪（赵合德的封号）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这是有名的小说文字。我们很难想象用兰花这么高雅的花卉来泡洗澡水，这就有点“煞风景”了。

我们可以稍作总结，屈原及唐以前文学作品中的“兰”是生长在下湿之处、以叶见长、有实用价值，这和今天的兰花显然是两物。

阅读渐广，才知古人早有分疏、辨别。

西汉王逸注《楚辞·离骚》: “兰，香草也。”《神农本草经》: “兰草，味辛平，主利水道，杀蛊毒，辟不祥。久服益气，轻身不老，通神明。一名水香，生池泽。”朱熹《楚辞辨证》将古代的“兰”和兰花进行了对比：“大抵古之所谓香草，必其花叶皆香，而燥湿不变，故可刈而为佩。若今之所谓兰蕙，则其花虽香，而叶乃无气，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皆非可刈而佩者也。”

古代的“兰”，花、叶都是有香气的，无论干燥、潮湿，香气不变，可以作为佩饰；兰花的花有香气、叶子则无香气，而且花虽然芬芳，却容易枯萎，香气也随之消退。

灵香草又名“零陵香”。

从先秦到唐五代，关于“兰”的公共知识是相当一致、稳定的，那就是“兰”是一种泽兰类香草，茎叶分明，多生下湿之地，用作香料、药草和佩饰、洗浴、礼仪等生活用品。这和兰花完全不同。按照现代植物学分类，古代的“兰”主要指菊科泽兰属的佩兰，与具有类似香味和功用的蕙(也名薰草或零陵香) 、芷、茝等统归为“香草”；而今天所称兰花，是指兰科兰属的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等我国传统观赏兰花。

“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兰”是指佩兰、泽兰，这已经无有疑义了；可是其他的问题接踵浮现了：今天的兰花是什么时候见诸记载的？它为什么直接袭用了“兰”之名？我一直不得其解，直到最近读了南京师范大学程杰教授的长文《中国兰花起源考》（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2024 年春之卷）之后，这些问题才涣然冰释。

墨兰为中国传统观赏花卉。管风 摄

兰花始见于北宋中叶。宋仁宗嘉祐二年( 1057) ，宋祁《益州方物略记》所载石蝉花是最早的兰花信息。宋神宗元丰( 1078—1085)以来，周师厚《洛阳花木记》与苏辙、吕大防、黄庭坚等人诗文作品陆续记载和吟咏兰花，主要见于巴蜀、荆湘、江南以及中原洛阳等地。至北宋末年，兰花已广为人知。

兰花与古之兰草同为草本而具芳香气息，出现之初多见于澧州( 治今湖南省常德市澧县) 、鼎州( 治今湖南常德) 、江陵( 治今湖北荆州) 等楚国核心地区，生长又多见于山野幽谷之地，与《楚辞》所言“沅有芷兮澧有兰”“幽兰”等说法多有对应与契合。

而此时传统兰草的生活应用衰落，人们日常接触较少，认识模糊，花卉种植欣赏的兴趣却明显高涨。因而新出兰花得以直接袭用“兰”名而喧宾夺主，完成了从实用香草到观赏兰花的形象转换，并直接承袭古兰“香草”的“比德”功能和文化意义，迅速上升为与梅菊、松竹等齐名比肩的传统名花。

宋佚名《秋兰绽蕊图》，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古代植物名称很复杂，一名多指的情况很常见。湖南有“芙蓉王”香烟，这里的“芙蓉”是指“木芙蓉”；“芙蓉”又常指“水芙蓉”，也就是荷花。木芙蓉、水芙蓉长期“和平共存”。“兰”则不一样，我们今天提到“兰”往往只知有兰花，而不知有佩兰，可说是“后来居上”。无论是佩兰也好、兰花也好，都和湖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湖南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兰文化的发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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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名著普及文库”

-《楚辞》-

◎“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真名士。”——闻一多

◎“像水银泻地，像丽日当空，像春天之于花卉，像火炬之于黑暗的无星之夜，永远在启发着、激动着无数的后代的作家们。”——郑振铎

内容简介

刘向辑录的《楚辞》是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全书以屈原作品为主，运用楚地的文学样式、方言声韵和风土物产等，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成为继《诗经》以后，对中国文学极具深远影响的一部诗歌总集。

楚辞是战国晚期诗人屈原及其后学宋玉所创作的一种具有楚国鲜明地方特色的新诗体。在中国文学史上往往“风”“骚”并称，以“风”来指代《诗经》，以“骚”来指代《楚辞》。

作者简介

屈原是楚辞的创始人和代表作家，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的作品思想深邃，情感浓郁，构思奇特，想象丰富，意境优美，文辞瑰丽，体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宋玉是继屈原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另一位光耀千古的伟大作家。宋玉敏感地发现了自然与人生之异质同构关系，通过对自然与人生之双重感伤，开创了中国文学的“伤春”与“悲秋”主题，表现了“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感伤与哀怨，以及对时代、社会、人生的悲慨。